代序(夏凉风诗集《船长》)
萧睿希
正当中国人们孜孜矻矻于经济建设之时,世界为此繁荣欢欣鼓舞之际,不期然地,我们听到了来自温家宝总理的多次警醒:“一个民族少不了仰望星空之人!”
在物质至上、娱乐至死的年代,这着实有些发聋振聩,无异于醍醐灌顶,意在提醒我们的国民:尽享经济生活的丰足时,别忘了心灵生活的陶养;受累于俗世物欲之重时,别忘了“抬头,向高远处张望”。
镇日匍匐于现实地面上、沦陷在生活漩涡中的现代人有如查尔斯·纽曼所说,“所有人都腰缠万贯,然而,所有人都一无所有!”这一生存悖论并非我们的选择,却作为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,要求我们面对。
没有了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觉察与深思,缺少了超越性的精神追求,消弭了终极追问的情怀,被世俗事务统领的身形难免萎顿,灵魂难免干枯。“只有当我们将生命的重犁挂在一颗星星上时,犁才会飞升上去,同时也将我们从虚无中拉出来。”
或许,二十一世纪不再适合诗歌,但这个时代的灵魂尤其需要救赎。因此,在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度里,诗歌依然是那颗星,依然是我们贫弱灵魂的安置之所、诗意的栖居之地。要提升现代人的灵魂,绕开诗歌将会是巨大的缺憾。
诗歌之于中国人的心灵,在林语堂看来,因其对生命的超越性关注,故而有着宗教般的力量,经管着人类的精神事务,算得上准宗教了。在古代中国,诗歌作为人们体验世界与自我的审美方式,作为人生的主要参照,几成一种信仰。诗歌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,士大夫以吟诗、做诗为常务,以不读诗歌、不懂诗歌为羞耻。在他们看来,于当下的俗常生活之外,诗歌关乎理想、意义;关乎人心的秘密和精神的出路。
诗歌之所以出世,在于既是世人对现实的克服,也是对自我的超越。诗歌之所以存世,在于它既可以唤醒灵魂,又可以激发生命力。诗歌之所以传世,在于它从心出发,蕴育着永久而日新的精神与价值感召。
当夏凉风吟诵着“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/和物质的短暂情人”,朝我们翩然而来之时,我想,我们的社会是喜见他这样懂得“抬头”的诗人的;我们的时代也会乐闻他“望向高远处”的诗歌的。
在夏凉风那里,诗歌是他“仰望星空”的一种形式;或是他“仰望星空”的一种结果;更或然,诗歌就是他的“星空”本身!
凭依诗歌,夏凉风叙写他对世界,对生活,对生命和语言或深挚,或隐忍的热爱、思索与探求。
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英美流行的现代主义诗歌重视“知性”不同,凉风的诗歌主情,无不氤氲着浪漫主义的情愫。情感是其诗骨。他的诗歌虽不重繁复意象的铺设,却往往精妍而美丽,富于情感,有着亲切而柔美的抒情风格,如《冬夜》、《雪》、《无言的歌》等。
尤其不容忽视的是,对空洞而浮泛的情感及无病呻吟,凉风有着本能的警惕。因此,他的诗歌很少架空的感情,就算是他的忧伤,也显得那样的诚挚。雪和北方的消息/滞留在长城外的草原/我把我的郁伤告诉你,在真实的冬夜/寒流侵蚀着我的窗口。情感在凉风的诗歌里,铺张却不虚伪,华美而有法度。
情感再怎样地汹涌而至,甚或要将其逼迫致死,在凉风,并非做诗的好时候。他最是懂得调适。他会强迫自己安静地等待,等着情感的退潮,并从心出发,酝酿它的再次来潮。在他看来,诗人绝不可成为情感的俘虏,更不可成为情感的奴隶。情感若非出自灵府,往外连通的不是一个宽阔而温暖的境界,是要毫不犹豫舍弃的。正因为如此,情感并未因此逼仄了他的诗歌,反而使他的诗歌有了阔大的气象,如《船长一》、《船长二》等。
不同于现代以来诗歌倾向于否定,凉风的诗歌更多的是对世界、生命及爱情的肯定与赞美。
“船长”是凉风诗歌着力刻写的中心意象。就如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里幸福的阿里萨心中始终坐着心爱的姑娘一样,骄傲的凉风的心中,也始终坐着一位“船长”。正是这位“船长”,以其坚强的身姿、不屈的灵魂、必胜的信念,连同它的“大海”一起,实在地“振奋人心,提醒人们记住勇气、荣誉、希望、自豪、同情、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。这些是人类昔日的荣耀。”
这是“船长”的“特殊光荣”。由凉风的船长,可以照见凉风作为诗人的“特殊光荣”。
在物欲绑架了人类灵魂的现代社会,“星空”下的凉风“抬头”找到了他的“大海”、他的“船长”。这是他探向世界的视角。由此,他于扁平、单薄而庸碌、琐细的现实里,发见了人生另一种境界、另一种诗意;为“异化”了的蝇营狗苟的人类重新找回了生命的高贵与尊严。
从此种意义上,凉风的诗歌有着拯救的意味,实在说来,是在为我们的灵魂松绑。
于“学院派”与“民间派”分立的当今中国诗坛,夏凉风以其丰富的诗作自成“唯美”一宗。这有如纷攘世间飘过的缕缕凉风,令人神清气爽。凉风的诗歌意象不以繁复、冷僻取胜,却每每精妍而美丽;情感不以浓烈、沉郁取胜,却时时柔美而亲切;意境不以奇峻、险绝取胜,却处处轻灵而精巧。
因其“唯美”,惟其“唯美”,凉风的博客聚拢了无数拥趸。实在说来,凉风是“唯美”而不自觉的,“唯美”风格非他主动追求,直到网里网外、诗会及正式诗评中的多番确认。关于他的“唯美”一脉,有诗评认真勘定说,夏凉风不啻是徐志摩第二,根本就是第二个徐志摩。还有人仔细确证说,“唯美”诗人夏凉风就是大陆的“乡愁之父”,可以直比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。
我要说,惟其“唯美”而不自觉,凉风的“唯美”诗歌才魅力独具。对于现实生活,诗人大多愤懑不已、怨恨不止时,凉风取的是仁慈的态度。他对时下的生活还有爱,还有信心,相信那还是他激情勃发的土壤。他尚且懂得从现实的地面上抬头,继续他对梦想的追寻,对精神的探求。就是在这样真实而诚恳的心灵中,“唯美”才会瓜熟蒂落、水到渠成。凉风的“唯美”的魅力在于,美得自然,美得从容,美得诚恳而真切。
面对诗歌,我常有一种崇敬之心、一种圣洁之感、一种温情之意。但愿“仰望星空”的凉风及其“唯美”之诗,可以引领我们背弃黑暗与堕落,飞扬到“更高远处”。
2009年初秋于北京广渠门
注1:朱光潜,《诗论》,北京,三联书店,1984。